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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诞辰 | 吴密:新发现鲁迅致胡绥之书简及鲁胡关系探析

吴密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24-09-14

内容提要

新加坡杜南发先生藏有1915年鲁迅(周树人)致胡绥之书简一封,随信附赠胡氏南齐永明六年(488年)造像拓片一枚。鲁迅早期书信大多亡佚,此信是现存民国以来最早的一封鲁迅书信手稿,亦是近年来鲁迅手稿的重要发现之一。永明六年造像拓片则是鲁迅和周作人较早搜集、鉴藏、整理和研究的乡邦金石文献,周氏兄弟日记、鲁迅所遗金石手稿和周作人早期金石研究文字对此多有记载。新发现鲁迅书信手稿和拓片是鲁迅在北京教育部任职期间调查及搜集碑拓等中国传统文化遗产的重要见证,值得关注。


鲁迅(1881年—1936年)

1915 年 4 月 13 日,当时还没使用“鲁迅”笔名的周树人给教育部的同事胡绥之写了一封信,随信赠送了一枚南齐永明六年( 488 年)造像拓片( 以下略称“永明拓片”) 。这封信是现存民国以来最早的一封鲁迅书信手稿,《鲁迅手稿全集》( 1978-1980)和《鲁迅全集》( 2005)均未收录。鲁迅日记对此有过记载,但是历年来没有发现过这件书简的踪影。鲁迅早年间的书信大都亡佚,学界自然认为这封信大概率也已经不存在了。幸运的是这封书简和拓片辗转流寓海外,为新加坡收藏家杜南发先生珍藏。笔者因缘参与《鲁迅手稿全集·书信编》的编纂工作,为争取书信手稿并拓片的出版授权,设法联系到了杜先生,得到杜先生的慨然允诺。杜先生还分享了他撰写的《鲁迅寻佛记: 1915 年周树人和维卫尊佛的故事》,九千余字,娓娓道来,叙述了鲁迅与胡绥之的交往,书信和拓片的由来及寻找妙相寺和维卫尊佛的过程。1912 年 5 月,鲁迅随教育部迁往北京,开始大量搜集古物,从 1915 年开始系统搜集碑帖、造像和墓志。鲁迅特别注意乡邦文献的挖掘整理,永明拓片拓自绍兴石佛妙相寺,是鲁迅和周作人搜集较早且数量较多的石刻拓片。鲁迅致胡绥之书简并永明拓片是鲁迅北京时期集古活动的重要见证,亦是本次新编《鲁迅手稿全集》的重要发现,除了收藏者杜先生零星披露之外,未见著录和专文揭载。

1915年周树人致胡绥之信札
鲁迅致胡绥之书简高23.5厘米,宽12.5厘米。原无标点,计四行七十二字, 内容如下:

谨启:齐永明造像在山阴妙相寺,文刻像背:齐永明六年太岁戊辰于吴郡敬造维卫尊佛。昨从越中寄来。拓片已极漫漶,几不可读。兹聊奉一枚,此上

绥之先生                   周树人顿首
四月十三日

南齐永明六年拓片

随信附赠永明拓片一枚,与书简裱托在一起。该拓片高27厘米,宽34厘米,上有三行十八字的正书铭文:“齐永明六年太岁戊辰于吴郡敬造维卫尊佛” 。
该信没有信封,落款署“四月十三日”,不知系年。据鲁迅《乙卯日记》(1915年)4月13日和14日记载:

十三日 得二弟所寄《建初摩崖》、《永明造象》拓本各二分,九日付邮。

十四日 风。上午寄西冷印社信,寄胡绥之信并《永明造象》拓本一枚,夜风。

鲁迅14日所记正是这封书简和拓片。该信字迹工整,语调庄重客气,“绥之先生”抬头一格,落款署“周树人”全名,符合鲁迅写给年长者书信的风格。信中说“昨从越中寄来”,对应13日记载,表明拓片系鲁迅二弟周作人从绍兴寄到北京。日记的记载清楚地确认了此信的存在和系年。
鲁迅致胡绥之书简并拓片流传的信息极少,杜先生推测,抗战爆发后,“夹杂在书籍里的信札拓片,和胡氏藏书一起被运回苏州老家,三年后胡氏在战乱中去世,这封信和拓片,过后又随其藏书流出胡家”。该拓片左下钤有“福迎斋所藏书籍金石记”朱文方印,系清末民国间金石学家王文焘的鉴藏印,说明书简并拓片从胡绥之家流出后为王文涛所藏。书简和拓片裱托的纸张左首分两行竖题“梁中大通二年虞思美造释迦像”“齐永明六年于吴郡造维卫尊佛”。第一件即梁玉造像,很有可能胡绥之或者王文焘将这两张拓片裱在一起,辗转流传过程复又分开的缘故。王文焘占籍华阳,实则长期寓居上海。杜先生的朋友从沪上收购的一堆古书里发现这封信札和拓片,同时发现的还有两份石涛的信札。杜先生买下了鲁迅书札和拓片,装上镜框,长期悬挂于报社办公室。

胡绥之(1859年-1940年)

从杜先生提供的图片中可见书简并拓片裱托的纸下还衬有卡纸一张,上有杜先生影印剪贴供参考说明的三张纸条:第一张为1915年4月13日和14日鲁迅日记的相关记载;第二张为该页日记的书眉;第三张为收信人胡绥之的词条。该词条来自《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对胡绥之介绍较为详细,为便了解胡氏生平,兹录文如下:

6790【胡玉缙】(1859,一作1858-1940) 江苏吴县人(一作元和,均今苏州市) 。字绥之(署见1917《云南教育杂志》) ,号绥庵,一名玉搢 (见《鲁迅日记》) ,别署艳葊(有《艳葊读书记》稿) ,室名许庼(藏书室名。有《许庼学林》等)。光绪十七年中举,随后入福建学幕。后任兴化教谕,官湖北知县,入张之洞幕府。1904年东渡日本考察。归后迁员外郎,任礼学馆纂修,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教授。辛亥革命后,任历史博物馆筹备处处长等职。后曾供职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抗日战争爆发后,隐居乡里以终。生前为吴门著名藏书家之一。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1964中华版,与王欣夫合作)等。

晚清以降,士人集古玩碑,成为风尚。青年时代的鲁迅也许是受了这种风气的熏染,萌发了对于金石学的兴趣。据周作人回忆:“新年出城拜岁,来回总要一整天,船中枯坐无聊,只好看书消遣,那时放在‘帽盒’中带去的大抵是《游记》或《金石存》。”
清亡以后,民国肇建,集古遗风依然不减。1912年5月,鲁迅随教育部迁京,当时的北京依旧是碑拓流通的中心,鲁迅集拓抄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鲁迅在教育部的工作较为轻闲,上班第一天竟然“枯坐终日”。鲁迅整天看书,假日和公余最大的爱好是逛琉璃厂。琉璃厂是清代乾隆年间起逐渐发展起来的文化街市,鲁迅日记又作“留黎厂”“留离厂”“琉琭厂”“溜璃厂”。琉璃厂位于今和平门外,离鲁迅办公的地点和居所不远,刚刚安顿好的鲁迅就与许寿裳等故旧好友到琉璃厂“历观古书肆”。从1912年到北京起到1926年离京南下,鲁迅去琉璃厂有数百次之多,购买了大量书籍和金石拓片。
鲁迅在教育部任职期间,除了有许寿裳、陈师曾、杨莘耜、钱均夫等同窗故旧之外,还因工作关系和兴趣爱好,结识了一些新的同事和同好,胡绥之就是其中的一个。1912年6月初,胡绥之受邀到教育部任职。6月14日,鲁迅日记记载了他与胡绥之的第一次接触:“午后与梅君光羲、吴君玉搢赴天坛及先农坛,审其地可作公园不。”当时农林部建议将天坛改建为林艺试验场,将先农坛改建为畜牧试验场。拱卫军则拟在先农坛设军械库。京师议事会则拟将二处改为公园。教育部派鲁迅、胡绥之等人前往考察改建公园的可行性。这一天可能是鲁迅与胡绥之的初次见面,鲁迅将胡绥之的名字错记为“吴玉搢”。吴玉搢是清中期古文字和考古学家,江苏山阳人(今江苏淮安人) ,著有《金石存》(十五卷)。《金石存》即前文周作人回忆青年时期鲁迅喜好的金石著作,鲁迅藏书现在还保存着一套影印山阳李氏闻妙香室刻本的《金石存》。这样看来,鲁迅将同为江苏人氏的旧学人士胡玉缙误记为吴玉搢也算是有些因由了,前揭胡玉缙词条引《鲁迅日记》的误记称胡绥之“一名玉搢”也就不足为据了。
鲁迅一开始在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二科,不久就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兼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分管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及美术展览会、调查及搜集古物等各项社会教育事项。当时教育部议设历史博物馆,鲁迅为之奔走考察,勘选馆址。1912年6月25日,鲁迅日记有“午后视察国子监及学宫,见古铜器十事及石鼓,文多剥落,其一曾剜以为臼。中国人之于古物,大率尔尔”的记载。7月9日,国立历史博物馆筹备处进驻国子监,胡绥之为第一任处长。
鲁迅和胡绥之是教育部的同事,又有集古雅好、公务活动和兴趣爱好,这使相差二十余岁的两人产生了许多交集。1913年3月26日,鲁迅日记记载了一次和夏曾佑、胡绥之逛琉璃厂的经历:“同夏司长、胡绥之赴瑠琉厂买土偶不成,我自买小灶一枚,铜圆三十。游书肆,买《十七史》一部二十八函,三十元;《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一部十本,十四元。”鲁胡二人和他们的上司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夏曾佑一起逛琉璃厂,目的是为博物馆购买出土明器土偶,事情没办成,就买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日记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鲁迅购买和捐赠古物给历史博物馆的记录。
鲁迅系统收藏碑拓始于1915年,这一年也是鲁迅和胡绥之交往互动最为频繁的一年。3月28 日,胡绥之一次赠送鲁迅23枚《龙门山造象题记》,这可能是鲁迅受赠拓片最多的一次。胡绥之所赠《龙门山造象题记》,鲁迅又记之为“龙门造象二十品”,即通常所说的《龙门二十品》拓本。洛阳龙门造像自乾隆时期金石学家集拓,以“龙门四品”发端,至同治时期陆续增加定型为“龙门二十品”。该套拓片备受推崇,需求极大,翻刻本是以应运而生。胡绥之一次赠送23枚,当是翻刻本。鲁迅当即回赠绍兴《跳山建初摩厓》拓片一枚。也许是胡绥之所赠过于厚重,于是就有了本文讨论的鲁迅郑重写信给胡绥之,赠送永明拓片一事。鲁迅第二天就收到了胡绥之的回信,这也是两人唯一的一次通信记录。
胡绥之是鲁迅来北京后新结交的同事兼藏友,胡为旧学人士,鲁迅称之为“南菁书院”的高材生,两人的关系注定不会走得太近。1915年后,鲁胡二人的交往就几乎中断,日记中仅有1917年5月提及胡嫁女“送银一元”的记载。鲁迅再次提到胡绥之到了1928年,鲁迅在《语丝》周刊第4卷第7期上发表《谈所谓“大内档案”》,揭露“八千麻袋事件”真相,指出“中国公共的东西,实在不容易保存。如果当局者是外行,他便将东西糟完,倘是内行,他便将东西偷完”。鲁迅着意批评时任教育总长傅增湘、次长袁希涛、参事蒋维乔等“有关面子的人物”均以罗马字代替真名,对心系档案安全,而又无力推动保护的时任历史博物馆筹备处处长胡绥之迳用真名,呼为“先生”,说明他对胡还是心怀敬意。
(本文节选自《新发现鲁迅致胡绥之书简并永明六年造像拓片考述》一文,原载于《鲁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1期)。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作者吴密,湖南长沙人,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民国时期文献整理和研究。近年参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B卷)及《鲁迅手稿全集》的编纂工作。

鲁迅手稿全集
出版时间:2021年9月
定价:48000元
ISBN:978-7-5013-65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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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编辑 | 田秀丽监制 | 隋阳审核 | 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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